歇腳隨筆

Sunday, November 19, 2006

南方夢多

所謂經濟發展,其實就是競爭的另一個說法。所謂競爭,就是一個競逐利益,優勝劣敗的過程。有贏,就必然有輸,對照分明。問題只在於,如何讓那些輸了的,輸得心安理得。

《南方的夜特別長》的背景,不再重談「地差」,甚至沒有直接道出所在何處,就只知道那裡是一個棄船廠,而且是一個位於南中國的棄船廠。它可以在廣州、可以在汕頭,可以在?門,當然,也可以在香港。

假如輪船是工業起飛和經濟發展的代表,那麼棄船廠,就等於工業發展的墓地。喪失了競爭力的廢物、穢物,都待在這裡,由姚潤敏之類的人物來榨取它所餘無幾的剩餘價值。在宏大的經濟發展藍圖中,它總是處於邊陲的位置,被棄置、被遺忘,甚至被掩飾。

夢的緣起

南方的夢,大概從1979年開始。

1979年的中國,百廢待興。鄧小平在地圖上的中國南方一隅的小漁村,輕輕地?一?。接著,大量的資金便從香港湧入那個小?,大量的農民也從各方湧入那個小?。石屎大樓也因此取代了農田,成為了主導的空間使用者。而那個小?,從此由邊陲成為了重心,是眾望所歸的企盼。短短數年,日益興盛的製造業,讓它成為了其他南方城市的模仿對象,也造就了南方今後起碼發足了二十多年的夢。

說到底,一切都緣於那個小?。

夢的表徵

這個小?,也間接導致了南中國的「電荒」,即是戲劇的主軸。一場「電荒」,令沒有價值的發電機一下子人人珍而重之。聽說遙遠的地方有很多很多訂單,因此棄船廠的發電機就變得價值連城。「它值二十個!」楊詩敏高呼。「我要一百個(發電機)!」桃潤敏和應。遠方的經濟發展,樂觀情緒,連偏處一隅的棄船廠也被波及。李鎮洲姚潤敏楊詩敏鄧世昌,無不相信自己可以透過一百個發電機一夜暴發。

八十年代,本港最奢華富庶的時候,人人相信本港遍地黃金,賺錢機會垂手可得。有謂,這是「隧道效應」:在擠塞的隧道內,只要看見旁邊行車線的交通暢通無阻,大家總會一廂記願地相信自己行車線的交通也快將舒緩。就是說,在整體經濟高速發展的時候,即使結構上處於社會低層,無力沿社會階梯的一群人,也會天真地相信自己有機會趕上經濟發展的列車,出人頭地。當然,這只是一種樂觀的想法。

同樣的樂觀,同樣的夢,似曾相識。二十多年前的香港,今天的南中國,不經意地在夢中相約接軌。

不過,汪洋大海,你不去理會它,它也不會理會你。這是現實。

人在夢中

南中國的這個夢,壓在每個人的心頭,不是人人受得了。來不及追逐現代化的質感,卻任由它變成似是而非的措辭,望文生義。收租變成「主管」、收買變成「物流」,底薪微薄,煩請自行將棄船拆件變賣,也算是「佣金」吧。把「現代化」所賦予的各個概念搬字過紙,落在眾人眼中,總有一種難以接受的落差。

在整體環境下,他們會伴隨南中國的夢,聞雞起舞,為一台殘破的發電機而瘋狂。但另一方面,他們都有自己的夢,而且,都與南中國的那個夢有所不同。有人要到迪士尼表演,也有人要當船長。此夢和彼夢,有所落差,每個人都需要在鄧世昌的帶領下,重拾自己那個構想中的迪士尼。也就是,正如潘惠森的點題:回歸心靈。

鄧世昌:「黑暗之心,不是黑暗的心。」文明與荒蠻,真的是對立嗎?當所謂的文明對所謂的荒蠻正在進行貪婪的侵略、殺戮和掠奪的時候,所謂的文明本身就是荒蠻。當整個南中國的「夢想」成為了一種主流意識,在扭曲、在消磨其他人的獨立的價值的時候,這個所謂的「夢想」,到底還是不是一個真正的夢想?

南方的夜特別長……所以夢多。李鎮洲、姚潤敏、楊詩敏和鄧世昌,他們身處經濟發展的邊陲,卻是幸福的一群。因為,他們起碼可以「夢多」。

Wednesday, November 15, 2006

天星碼頭

我一直都沒有盤算過天星碼頭的最後一夜,到底會是甚麼模樣。人數多寡,也沒有甚麼期望。開幕前的萬人空巷,真的,空乎了我的意料之外。

十多萬人擠在一起,大部份人都不過是拿起隨身的手提電話,為它拍下落幕前的「遺照」……說這種漫不經心的隨意拍是「遺照」,似乎實在不夠莊重,貶低了不少人對這地這景的真切情感。新聞記者形容,這是「悼念」、這是「憑弔」,諸如此類,都是濫用了的濫情措辭。假如即將離開的是你的親人,你會袖手旁觀,由他任人擺佈,待他臨終前又來 興高采烈地「憑弔」一番嗎?假如當初漠不關心,到天星碼頭拆卸前的一刻,才來假惺惺的訴說當年往事,是虛偽;假如真誠地不捨這景這地,當初又不願挺身而出,到臨別一刻才來依依不捨,是自私。

有一陣子,香港人忽然間變得很有理念,很講價值。保護維港、捍衛中區建築、討論核心價值等等。那時,我還以為香港人物質富裕,經過七一的洗體後,已經變得「後物質」起來。當時我還想,這個城市開始成熟了,還會一廂情願地認為,這種對精神、對文化、對價值的執著,應該還會漫延開去。

天星碼頭的最後一夜,我知道自己想錯了。那種嘉年華會湊熱鬧的氣氛,與新年行年宵似乎都沒有兩樣。說這是「悼念」、說這是「憑弔」、說這是依依不捨,叫人作嘔。

Tuesday, November 14, 2006

程蝶衣

《霸王別姬》中的程蝶衣,是一個幸運的人。幸運在於,他找對了自己的角色,從一而終。

有很多人認為,程蝶衣是個同性戀,其實不然。由他決定從一而終的那一刻開始,他就是虞姬。初時,他以為段小褸會跟他一樣,永遠都是項羽,可惜,段小褸就是段小褸。退下了楚霸王的面譜,段小褸擁抱外面的大千世界。程蝶衣痛恨菊仙,不是兒女私情一般的爭風呷醋。他恨菊仙,因為她把段小褸帶離了他本來的世界,不再是項羽。同樣,他對袁四卿交好,也不是一段的同性情愛。袁四卿愛的,是虞姬;程蝶衣愛的,是項羽。

人生如戲,《霸王別姬》和《活著》都不約而同地以戲作為故事的主軸。戲,真假難分,善惡難辨,卻引人入勝。演戲,往往含義著矯揉造作、虛情假意。但是,在世道人心盡皆淪落的時代,演戲和現實,又是含糊難辨。段小褸是個聰明圓滑的傢伙,當程蝶衣對他的角色從一而終的時候,段小褸卻堅持戲劇與現實是兩碼子的事,演戲就是演戲,現實就是現實。但是,何時演戲?何時現實?在紛亂不穩的時代,一切,往往在他掌握之外。他對國軍低聲下氣,竟間接令菊仙失去了肚裡的孩子。一句戲言,更令他成為了被批判的對象。可是,當他在眾人面前演戲以求脫身的時候,聰明一世的菊仙卻信以為真。世局變幻,人心,更是難測。現實和演戲,沒有一樣完以自保。

只有程蝶衣,在段小褸口中,他是唱戲演得瘋了。他的愛、他的恨,都只是演繹角色下的一種反射。在價值崩壞,人心叵測的時間,虞姬仿佛就是程蝶衣的唯一歸宿。

片末,程蝶衣拔劍自刎。不是因為甚麼失望還是絕望。他仍然在演釋虞姬,完成整部《霸王別姬》,從一而終。